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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冊 第七章 被典當的兇器

所屬書籍: 宋慈洗冤筆記

吳此仁和吳大六關起門來合計之時,宋慈一直等在仁慈裘皮鋪附近的街道上。

辛鐵柱守在宋慈身邊,見宋慈長時間站在原地不動,道:「宋提刑,沒事吧?」

宋慈搖了搖頭,道:「沒事,我在等克庄回來。」

辛鐵柱這才想起,先前那個被喚作賈寶官的客人離開時,宋慈曾在劉克莊耳邊低語了幾句,劉克莊便急匆匆離開了,直到此刻還沒回來。

二人在仁慈裘皮鋪附近等了許久,劉克莊的身影終於出現了,他步履甚急,行過鹽橋而來。

宋慈迎上前去,道:「克庄,怎樣?」

劉克莊勻了一口氣,道:「我照你說的,一路跟著那個賈寶官,見他不是去什麼櫃坊,而是去了北面的折銀解庫。他抱著那件冬裘進了折銀解庫,過了好一陣才出來,先前的冬裘沒了,人倒是欣喜若狂,隨後便去了瓊樓吃酒。」

原來之前吳此仁帶賈寶官去後堂取冬裘時,不但劉克莊看出有蹊蹺,宋慈也看出了不對勁。但當時宋慈並未叫破,而是選擇在賈寶官離開時,叫劉克莊偷偷跟去,看看這賈寶官究竟是不是取貨的客人,是不是要回櫃坊。

「折銀解庫?」宋慈記得這四個字,先前吳此仁吩咐夥計去送冬裘,就是送給折銀解庫的鄒員外。他神色一凝,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,道:「走,去折銀解庫看看。」

折銀解庫離得不遠,往北行至觀橋,橋西一處懸掛「解」字招牌的店鋪便是。這解庫又喚作質庫,是以物質錢、典當東西的去處,小一些的解庫,可以典當衣冠鞋帽、金銀玉器,大一些的解庫,連牛馬之類的活物,甚至奴婢都能典當。這些解庫大多奉行「值十當五」,客人所當之物會被壓至半價,如期贖回,解庫便賺取高額息錢,過期未取,所當之物便歸解庫所有,是以出入解庫的,要麼是走投無路之人,拿家當去換救命的錢,要麼便是盜賊之流,將所得的贓物拿去換成錢財。這兩類人前者沒什麼本事,後者見不得光,解庫看準這一點,不但壓低當物的價錢,有的還會店大欺客,故意將櫃檯建得很高,意為「高人一等」,還用鐵柵欄圈起來,只留一個腦袋大小的圓洞,每當收進當物時,客人稍不注意,當值的便會將當物調包,以假亂真。客人若是發現了要爭辯,解庫養的一大批護院便會冒出來,一通拳腳招呼,將其趕出。

宋慈、劉克莊和辛鐵柱來到折銀解庫時,卻見這家解庫並未設置鐵柵欄,櫃檯也非高人一等,當值的濃眉大眼,說起話來頗為客氣,先言明自家解庫不當活物,再問三人要當什麼東西。宋慈向當值的表明身份,說有案子待查,想見一見鄒員外。當值的臉上似有喜色,讓三人稍等,自己則快步入解庫廳通傳。

此時解庫廳內,鄒員外正抓起一件嶄新的冬裘,上上下下看了兩眼。這件冬裘毛色均勻,柔軟順滑,一看便是上品,但他還是把頭一搖,隨手將冬裘丟在了一邊。桌上擺放著茶盞,盞中無熱氣升騰,可見茶水已冷,但他並不在意,拿起來便喝了一口。這時當值的進來通報,說外面來了三人要求見他。

鄒員外隨口問道:「什麼人?」

當值的應道:「來人自稱是前段時間破了好幾起案子的宋提刑。」

「宋提刑?當真是他?」鄒員外忽地將茶盞一擱,臉上大有驚喜之色,「快快相請!」

當值的立刻回到櫃檯,將宋慈、劉克莊和辛鐵柱領入解庫廳,與鄒員外相見。

鄒員外儀錶堂堂,穿著雖然富貴,卻頗有幾分威武,說起話來也有幾分草莽味道:「你們哪位是宋提刑?」待宋慈表明身份後,他喜道:「你就是敢把韓㣉治罪的宋提刑?」上下打量了宋慈一番,「竟然這等年少,想不到,想不到啊!」哈哈一笑,請宋慈等人坐了,吩咐當值的趕緊擺置熱茶,觀其言行舉止,倒像是與宋慈十分熟絡。

當值的一邊擺置茶盞,一邊添上熱茶,見宋慈等人似有異色,笑道:「我家員外雖然開的是解庫,為人卻是仗義疏財,最好打抱不平,一聽說太師獨子被治罪,那是拍案叫好,就恨自己沒能去到當場,親眼瞧上一瞧,對宋提刑那是整天掛在嘴邊,就想與宋提刑見上一面。」

宋慈聽了這話,想到當值的提起韓㣉時還要稱之為「太師獨子」,鄒員外卻是直呼其名,毫無避諱,其人性情之直爽,好惡之分明,由此可見一斑。剛剛坐下的他,當即站起身來,畢恭畢敬地向鄒員外行了一禮。

鄒員外忙道:「宋提刑不用多禮,快快請坐。」

宋慈坐下之時,看了一眼扔在一旁的冬裘,瞧其毛色和大小,應該就是此前吳此仁吩咐夥計送到折銀解庫的那件。他道:「今日冒昧打擾員外,是想向員外打聽一些事。」

「宋提刑想打聽什麼?」鄒員外手一抬,「但說無妨。」

「不知員外是否認識吳此仁?」

「你是說仁慈裘皮鋪的吳老二?我認識他。」鄒員外抓起那件丟在一邊的冬裘,「你瞧,這不就是他剛給我送來的裘皮?我又不愛穿這東西,他還每年往我這裡送。」

宋慈原以為這件冬裘是鄒員外買下的,沒想到是吳此仁奉送的,道:「吳此仁每年都給員外送裘皮?」

「是啊,自打這吳老二開了裘皮鋪,每年一到正月,便準時給我送一件裘皮來。今年我還當他不送了,結果還是送來了。」

鄒員外將冬裘丟給當值的:「拿去折了錢,與大伙兒一起分了。」

當值的喜道:「多謝員外。」捧著冬裘,樂呵呵地去了。

當值的一走,鄒員外的身子稍稍前傾,道:「宋提刑,這吳老二是不是犯了什麼事?」

「員外為何這麼問?」宋慈道。

「你可是提刑官,來我這裡定是為了查案,再說這吳老二本身就不幹凈,犯了事也不稀奇。」

「吳此仁如何本身就不幹凈?」

「不瞞宋提刑,我開設這解庫,平日里少不了有客人來典當財物,除了那些等錢救急的人,還有什麼樣的人會來典當財物,想必不消我說,宋提刑也能明白。」鄒員外慢慢說道,「這吳老二沒開裘皮鋪前,隔三岔五便來我這裡典當財物,典當的大都是金銀首飾、玉石寶器,每次換了錢就走,從不贖回。他一個窮小子,哪來這麼多值錢貨,不用想也能知道。幾年下來,他從我這裡換走了不少錢,就是用這些錢,他才開得起裘皮鋪。」

宋慈看著鄒員外,不免有些詫異。解庫常作為賊盜銷贓的去處,各地官府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,很少插手查處,這是人盡皆知的事,但至於銷贓的賊盜具體姓甚名誰,卻是私密,任何一家解庫都不會輕易對外泄露,否則往後的生意便很難做。然而鄒員外不等宋慈問及,便如此輕易地將吳此仁典當各種值錢財物的事抖摟出來,就算鄒員外對他多有仰慕,也應當不至於此。

他道:「所以吳此仁每年送裘皮來,是希望員外替他保守秘密?」

鄒員外道:「這吳老二雖然沒有明說,但料想他是這用意。」

「那員外為何不替他保密,一見面便告訴了我?」宋慈沒有掩飾心中疑慮,直接問出了口。

「換了別人來問,哪怕是高官大員,我也未必會透露一二。」鄒員外看著宋慈,「可你不一樣。」

「有何不一樣?」

鄒員外沒有立刻答話,而是朝劉克莊和辛鐵柱看了看。

「員外只管放心,這位劉克莊,這位辛鐵柱,都不是外人。」宋慈道,「員外有什麼話,直說就行。」

鄒員外此前一直只關心宋慈,這時聽到劉克莊的名字,道:「原來你就是劉克莊。」

劉克莊笑道:「我劉克莊就是個無名小輩,想不到鄒員外也知道我。」

「劉公子大名,我鄒某人是聞之已久。」鄒員外說道,「既是宋提刑與劉公子到來,那我還有什麼好顧慮的。二位一定知道葉籟吧?就是前陣子名揚全城的大盜『我來也』。」

宋慈大感意外,與劉克莊對視了一眼,劉克莊同樣面露訝異之色。

「我豈能不知?」宋慈道,「葉籟兄為了助我破案,不避囹圄之禍,挺身做證,指認韓㣉罪行,於我有大恩。」

「不瞞二位,其實我也認識葉籟老弟,我知道他是大盜『我來也』,只怕比二位更早。」鄒員外道,「吳老二之流,充其量就是些偷雞摸狗的毛賊,只有葉籟老弟這般劫富濟貧行俠仗義之人,那才是真正的大盜。葉籟老弟盜來的錢,大可直接散給窮苦人家,但一些貴重的金銀玉器,實在太過招眼,直接散出去,只怕會給那些窮苦人家惹來麻煩,是以他每次劫富之後,都會把這些金銀玉器拿來我這裡,換成錢後,再拿去濟貧。」

說起葉籟,鄒員外一臉仰慕之色,繼續道:「我在這折銀解庫坐地二十餘年,見過的賊盜實在不少,新賊也好,慣偷也罷,不管是膽小如鼠之輩,還是窮凶極惡之徒,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。當初第一次見到葉籟老弟,我就看出他身有正氣,不是凡俗之輩,這樣的人物行偷盜之事,必定事出有因。他來過幾次後,我發現他典當的一些金銀玉器,竟是城中一些高官大戶的失竊之物,這些高官大戶都是被大盜『我來也』所盜,那時我便知道他的身份了。後來他再來質錢,原本該值十當五的,我讓當值的足額給他。如此一來二去,足額的次數多了,他終於難忍好奇,來問我原因。我說那些金銀玉器都是接濟窮苦人的,我可不能剋扣窮苦人的錢財。他知道我已察覺他的身份,非但沒有為難我,反而直爽地承認他便是『我來也』。此後他每有義舉,都來我這裡質錢,我每次都足額付錢,還提前把錢分裝入袋,方便他散與窮苦人家。」

這番話一說出來,劉克莊頓生敬意,起身道:「原來鄒員外曾助葉籟兄行此義舉,請受劉克莊一拜!」

鄒員外攔住劉克莊,不讓他下拜,道:「劉公子,你是葉籟老弟的故交,這可就見外了。」請劉克莊坐下後,他才接著道,「葉籟老弟最後一次來見我時,提到了劉公子,也提到了宋提刑。他說宋提刑以一人之力查案追兇,哪怕案情牽涉當朝權貴,哪怕遭遇各種阻礙,也沒有絲毫遮掩退避,還說宋提刑為了救朋友,為了救眾多素不相識的武學學子,寧願自己受韓㣉誣陷,攬下一切罪責,被官府打入牢獄。葉籟老弟說這世上少有他佩服之人,雖然與宋提刑只見了幾面,卻對宋提刑佩服至深,還說無論如何都要助宋提刑一臂之力。當時我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,直到第二天全城人都在談論『我來也』的真名是葉籟,我才知道他去了府衙,自認身份,為宋提刑做證。我只恨沒能親自去到當場,沒能幫上葉籟老弟任何的忙。」說到這裡,他直視著宋慈,「能讓葉籟老弟佩服的人,我鄒某人自然也佩服。宋提刑來查案,我自當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就算只有一絲遮掩,那都是對不起葉籟老弟!」

宋慈心中激蕩,似有千言萬語,但到了嘴邊,只拱手道:「多謝員外!」

「宋提刑想知道吳老二什麼事,只管問來。」鄒員外道,「我與他打過十多年的交道,也算知道他不少事。」

宋慈問道:「我想知道,紹熙元年,吳此仁有沒有來員外這裡典當過東西?」

「紹熙元年?」鄒員外暗暗一算,說道,「這怕是有十多年了。」

「是有十五年了,不知員外有無留存當年的收解賬本?」宋慈知道時間久遠,鄒員外極大可能不記得,他只寄希望於折銀解庫保有當年的收解賬本,能通過收解賬本看一看吳此仁有沒有來典當過東西,以及典當的東西是什麼。吳此仁和吳大六怕被追究偷盜之罪,不肯承認當年在錦繡客舍中行竊,他終歸需要自己找出證據來,於是想到偷來的東西必然要銷贓,而銷贓很可能會去解庫,再加上吳此仁正好提到了折銀解庫,以及那個有些古怪的賈寶官也去了折銀解庫,他才想到來折銀解庫尋鄒員外打聽。

「我這解庫做的是贖買贖賣的營生,難免有人過了期限才想起贖回當物,來我這裡追索,」鄒員外道,「所以這白紙黑字的收解賬本最為緊要,每一年的我都留著。」

宋慈眼睛一亮,道:「可否讓我看一看紹熙元年的收解賬本?」

「當然可以。」鄒員外立刻喚入當值的,吩咐將紹熙元年的收解賬本取來,交到了宋慈的手中。

這冊收解賬本很厚,整個用油紙包裹起來,保存得很是完好,雖然紙張變得老舊泛黃,但沒有蟲蛀霉變,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。宋慈一頁頁地翻看,賬本上的字密密麻麻,紹熙元年每一日的收解記錄,從誰人那裡收取了什麼當物,當物價值多少,有無贖回,到期後是否倒手賣出,賣去了何處,皆有寫明,可謂是翔實有序,一目了然。這世上的解庫,乾的多是欺壓當客的勾當,賬冊少不了各種塗改和缺失,然而鄒員外開設折銀解庫,卻把賬冊做得如此精細,既沒有缺失任何一頁,也不見一字塗改,可見在收解賬本上沒有任何造假,當真是世所罕見。宋慈翻看收解賬本之時,心中對鄒員外更增敬意。

過不多時,宋慈翻到了三月和四月的收解記錄,吳此仁的名字在字裡行間出現了兩次。按照賬本所記,吳此仁前一次來折銀解庫,是在三月二十七,典當的是衣服鞋子,後一次是在四月初一,也就是禹秋蘭遇害的次日,典當的是一枚玉扣平安符和一支銀簪子。

宋慈從韓絮處得知,母親遇害當天,曾從韓淑那裡獲贈一枚極為貴重的平安符。他也記得父親曾送給母親一支銀簪子,這支銀簪子很可能是殺害母親的兇器之一。這兩樣東西,案發後都不知所終,如今出現在吳此仁的典當記錄中,可見當年吳此仁的確在錦繡客舍主守自盜,而當母親遇害之時,吳此仁的同夥——他推想極大可能是吳大六——也的確藏身在行香子房中,目擊了兇手行兇,事後極可能見財起意,將值錢的平安符和銀簪子一併順走了。

宋慈想著這些,繼續朝賬本上看去,只見這兩樣當物都註明了過期未贖,被一個叫作「金學士」的人買走了。他將這一頁賬本示與鄒員外,詢問金學士是何人,又問這兩樣當物是否還能追回。

鄒員外看罷賬本所錄,道:「這位金學士,就是個倒賣金銀古玩的本地商人,我也有多年未見此人,不過多找人問問,應該能尋得到他。至於這兩樣當物,金學士買去了,定還會倒賣給他人。這平安符是玉質的,按著買主一路追下去,或許還能尋到原物。銀簪子嘛,到底是金銀器物,又過了十多年之久,只怕早就熔了重鑄他物,要想尋得原物,怕是有些難。」

這兩樣當物如能尋回,與收解賬本放在一起為證,便可證實吳此仁曾主守自盜,而且那支銀簪子極可能是殺害禹秋蘭的兇器之一,一旦尋得,對破案必有幫助。宋慈拱手道:「在下有一不情之請,還望員外能施以援手,幫忙追尋這兩樣當物的下落,尤其是那支銀簪子。」

「宋提刑,你是葉籟老弟的朋友,你但有所請,我鄒某人都是在所不辭。」鄒員外拍著胸脯答應下來,「只要這兩樣當物還在這世上,就算是天南海北,我也一定為你尋來。」

說完,他立刻喚入當值的,吩咐多派人手,去尋金學士的下落。

「多謝員外相助。」宋慈道,「無論是否追尋得回,在下都將感激萬分!」

鄒員外擺手道:「追尋當物,不過些許小事,宋提刑不必言謝。」

「我還有一事,想向員外打聽。」宋慈道,「不知員外是否認識吳大六?」

「吳大六?」鄒員外搖頭道,「不認識。」

宋慈暗暗心想:看來當年吳大六隻負責行竊,事後來折銀解庫銷贓,都是由吳此仁出面。又問道:「那員外可識得一個叫賈寶官的人?」

「賈寶官?」鄒員外仍是搖頭,「沒聽說過。」

「這個賈寶官,片刻之前應該來過員外這裡,典當過一件冬裘。」

「宋提刑說的是賈福吧。」鄒員外道,「此人就是個無賴,哪是什麼寶官?他方才是來過我這裡,典當的可不止冬裘,還有一堆金銀珠玉。」

「他典當了金銀珠玉?」

「這賈福鬼鬼祟祟的,把金銀珠玉都裹在冬裘里,一起拿來典當,其中不少做工精細,都是上品。」

「可否取來看看?」

「宋提刑稍等,我這便去取來。」鄒員外立刻去到解庫後廳,親自取來了一件包裹著金銀珠玉的冬裘,擱在宋慈面前。

宋慈對金銀珠玉的了解,僅限於銀器可用於驗毒,若論金銀珠玉的做工和價值,他是知之甚少,此前關於金箔的事,他都是詢問劉克莊方可得知。劉克莊在這方面卻是如數家珍,翻看了其中幾樣,道:「的確不是凡品,不似民間器物。」

鄒員外拇指一豎,道:「劉公子好眼力,這些金銀珠玉確非凡品,只怕是達官貴族或宮中用度,才能有此品相。」

宋慈看著這些金銀珠玉,回想方才吳此仁和賈福見面時的場景,思忖了片刻。該問的都已問完,他向鄒員外再次道謝,起身告辭。鄒員外將他們三人一直送到解庫門口,說追尋當物的事一旦有所進展,會立刻差人去太學告知。

離開了折銀解庫,宋慈等三人往太學而回。

一路上,宋慈一語不發,無論腳下怎麼走,眼睛始終怔怔地望著身前不遠處的地面。劉克莊見他這樣,知他是在推想案情,也不出聲打擾,默默在其身側行走。辛鐵柱則是不時地看看周圍,自打宋慈在泥溪村遇襲之後,辛鐵柱每次護衛宋慈出行,不論身在何處,都會時刻留意四周,以防有任何突發變故。

行至前洋街,太學已遙遙在望,辛鐵柱忽然見太學中門外站了好幾個差役,便出聲提醒了宋慈和劉克莊。

那幾個差役的旁邊,有一人大腹便便,正是韋應奎,劉克莊低聲道了一句:「是府衙的人。」想到韋應奎一向聽命於趙師睪,趙師睪又唯韓侂胄馬首是瞻,眼下韋應奎突然帶著差役守在太學外,很可能是為了今早韓侂胄遇刺的事而來。

劉克莊心下所慮,宋慈也已想到,腳下仍是不停,走了過去。

韋應奎在太學中門外來回走動,顯得甚不耐煩,忽見宋慈出現,立馬迎上前來,道:「宋提刑,總算等到你了。知府大人有請,還請你隨我往府衙走一趟吧。」

劉克莊沒好氣地道:「趙知府能有什麼事,要找我家宋大人?」

「宋提刑一向精於驗屍,那是眾所周知。」韋應奎道,「知府大人請宋提刑去,是想請宋提刑驗一具屍體。」

「驗什麼屍體?」宋慈問道。

韋應奎道:「今晨韓太師在御街遇刺,刺客當場受誅,但這刺客的屍體有些古怪,想請宋提刑驗上一驗。」

宋慈知道刺客是彌音,也聽說了彌音死於行刺當場,此非有意遮掩的兇殺,按理說不會有什麼異樣,道:「有何古怪?」

「屍體身上有一些奇怪的血痕,像是刺客生前自己刻上去的。」韋應奎應道,「我身為府衙司理,已儘力查驗,但能力所限,還是驗不明白。知府大人這才命我來請宋提刑。」

「韋司理這麼有自知之明,」劉克莊舉頭朝西邊一望,「這太陽可不就出來了嗎?」

韋應奎想起上回在蘇堤驗屍時,劉克莊便曾這般譏諷過他。他皮笑肉不笑,道:「宋提刑,不知你去還是不去?」

宋慈沒有立刻回答,默然不語,似在考慮。劉克莊見狀,湊近宋慈耳邊,低聲道:「趙師睪向來與你不和,姓韋的更是記恨於你,突然請你去府衙驗屍,只怕有蹊蹺。」

宋慈點了點頭,但他心中另有一番想法。他與彌音私下見面的事,有望仙客棧的夥計為證,並不難查到,趙師睪若要為難他,大可以此為由,直接將他抓捕,如今卻是請他去府衙驗屍。再說彌音是僅剩的知曉韓侂胄秘密的人,若彌音身上真有血痕,還是彌音自己留下的,必有其用意,倘若他不去,豈不是錯過了這最後的線索?他向劉克莊低聲道:「縱然有蹊蹺,我也要走這一趟。」遂提高聲音道:「韋司理,走吧。」

劉克莊見宋慈已做出決斷,便不再相勸,眼看宋慈隨韋應奎而去,當即與辛鐵柱一起跟上,隨行左右。

韋應奎瞥了劉克莊和辛鐵柱一眼,道:「劉公子,知府大人只請了宋提刑,你和這位辛公子,我看就不必去了吧。」

「我是宋提刑的書吏,宋提刑驗屍查案,我一向在其身邊,隨行記錄。宋提刑既是去府衙驗屍,怎可少得了我?」劉克莊腳下絲毫不停,「這位辛公子,那是宋提刑雇來的副手,協助宋提刑追查案件,自然也少不了他。你不想讓我二人同行,難不成是心裡有鬼?」

韋應奎撇了撇嘴,道:「你二人既然定要同行,那就請便吧。」

一行人向南而去,抵達臨安府衙時,已是向晚時分。

直入府衙,來到長生房外,趙師睪由幾個差役簇擁著,正等候在此。見宋慈到來,趙師睪笑臉相迎,道:「宋提刑,本府還擔心請不動你,你來了就好。屍體就在裡面,請吧。」

長生房內一片昏暗,能看見正中央停放著一具屍體,但看不清屍體的容貌,不知是不是彌音。宋慈跨過門檻,踏入了長生房內。劉克莊和辛鐵柱正要緊隨而入,房中忽然點起燈火,門後閃出幾個甲士,將二人擋在門檻之外,為首之人是披甲按刀的夏震。

只聽趙師睪道:「太師今日剛剛遇刺,為免再生不測,你二人不可入內。」

話音未落,只見長生房內昏暗之處,緩步走出一人,出現在燈火之下,其人須髯花白,正是韓侂胄。

劉克莊和辛鐵柱知道情況有異,想要強行入內,卻被甲士橫刀攔住。辛鐵柱橫臂一推,夏震抬手抵住,兩人勁力一對,竟是旗鼓相當,彼此定在原地,皆無進退。

宋慈忽然回頭道:「克庄,辛公子,你們在外稍等。」

韓侂胄突然出現,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,但他的想法一如先前,韓侂胄若真要對付他,大可以他與刺客私下見面為由,直接將他抓捕,犯不著請他來驗什麼屍。劉克莊和辛鐵柱若是硬闖,只會落人口實,一旦被安上行刺太師的罪名,到時可就成了俎上之肉,任憑韓侂胄處置了。

隔著一排甲士,劉克莊望著宋慈,神色仍有遲疑。宋慈沖他略微點頭,示意他不必擔心。劉克莊這才叫住辛鐵柱,不再硬闖,一起留守在外。

夏震吩咐那一排甲士退出房外,隨即關上了房門,只留下他、韓侂胄和宋慈在長生房內。

宋慈向韓侂胄行了一禮,道了一聲「見過太師」,便向停放的屍體走去。距離近了,他見屍體的臉上滿是血污,仔細辨認,的確是彌音,其人衣服破碎,手腳斷裂,身上血跡斑斑,遍布大大小小的傷口,可見彌音行刺之時,經歷了一場多麼慘烈的搏殺。想到彌音決絕赴死,成仁取義,宋慈不禁心潮起伏。他儘可能地保持冷靜,將手伸向彌音的屍體,打算褪去其衣服,著手查驗。

「你做什麼?」韓侂胄的聲音忽然響起。

宋慈應道:「查驗血痕。」

「什麼血痕?」

「韋司理說刺客身上有血痕,受趙知府吩咐,叫我來驗屍。」

「我只讓趙師睪差人叫你來,可沒說是叫你來驗屍。」

宋慈這才明白過來,所謂血痕云云,大抵是韋應奎怕他不肯前來府衙,故意撒的謊。這個韋應奎,欺上瞞下,一貫如此。但宋慈還是褪去彌音的衣服,見其身上除了新受的刀傷,便是一些舊的燒傷,以及一道道早已癒合的疤痕,根本沒有所謂的血痕。

「太師叫我來,」他為彌音合上衣服,轉身面對韓侂胄,「不知所為何事?」

韓侂胄朝彌音的屍體看了一眼,道:「這個刺客,你認識?」

宋慈沒有否認,道:「認識。」

「昨日下午,望仙客棧,你與這刺客見過面?」

宋慈又應道:「見過。」

「我還以為你不會承認。」韓侂胄道,「既是如此,那我問你,這刺客交給你的東西,現在何處?」

宋慈心下詫異,但未表露在臉上,道:「什麼東西?」

韓侂胄兩道陰冷的目光在宋慈臉上打轉,道:「你與刺客私下會面,有客棧夥計為證,我隨時可以抓你下獄,治你死罪。如今你還能站在我面前,你是個聰明人,應該想得明白。」

宋慈知道韓侂胄既已查知他與彌音見過面,那彌音是凈慈報恩寺的僧人,想必也已被韓侂胄查明,道:「我昨日是去過望仙客棧,也的確見過這刺客。這刺客名叫彌音,乃是凈慈報恩寺的僧人,我此前去凈慈報恩寺時,早與他見過多次。倘若僅憑這一點,便要論治死罪,那望仙客棧里的夥計與客人,凈慈寺中的僧眾與香客,豈不是都要被治罪?」

「我叫你來,不是為了聽你巧舌如簧。」韓侂胄道,「你把東西交出來,過去的事,我可以既往不咎。」

宋慈從未從彌音處得到過什麼東西,但韓侂胄一再提及,似乎彌音手中握有韓侂胄極為看重的某個東西。他回想一切來龍去脈,蟲達也好,何太驥也罷,他們都知道韓侂胄的一個秘密,且蟲達手握關於這個秘密的證據,何太驥更是假稱從蟲達那裡得到了這個證據,以此來威脅韓侂胄。

「太師想要的東西,」他道,「是蟲達留下的證據吧?」

韓侂胄目中寒光一閃,腦海深處飛快地掠過了一樁往事。十年前,在位於八字橋韓宅的書房之中,他將一方絹帛揉作一團,丟進了炭盆,正在等待火起,忽然有人敲門,說有急事稟報,聽聲音是蟲達。他打開房門,蟲達報稱劉弼登門拜訪,說有十萬火急之事前來求見,此刻正在大廳等候。劉弼曾與他同為知閤門事,當時他與趙汝愚交惡,心想劉弼此來,又說有十萬火急之事,必定與趙汝愚有關,連忙去大廳相見。劉弼果然是為趙汝愚的事而來,向他進言趙汝愚如何瞧他不起,已有獨攬定策之功、將他貶黜外放的徵兆,還建言他儘快控制住台諫,否則恐萬劫不復。他與劉弼密議之後,返回書房。因趙汝愚的事心神不寧的他,無意間朝炭盆看了一眼,卻見盆中除了火炭,便只有一丁點的灰燼。他記得之前離開書房時,曾將那方絹帛丟入炭盆。如今灰燼只有這麼一丁點,豈不是那方絹帛沒有被燒掉?他一下子想到去大廳時走得太急,當時把蟲達留在了書房門口,此刻卻一直不見蟲達的身影。他頓時臉色一變,意識到那方絹帛極可能是被蟲達拿走了。想起這樁往事,韓侂胄的臉色變得陰沉起來,沒有回答宋慈的問話,只吐出三個字:「交出來。」

「這個證據,」宋慈搖頭道,「不在我這裡。」

「你奉聖上口諭,暗中追查蟲達一案,當真以為我不知道?」韓侂胄道,「這刺客行刺時稱蟲達為將軍,可見是蟲達的親信,在沒把東西處理好之前,諒他也不會冒死行刺於我。他行刺前只見過你,你卻說東西不在你手上,以為我會信嗎?」他之前已派夏震去凈慈報恩寺仔細搜過,沒能找到蟲達留下的證據,料想彌音行刺前只與宋慈見過面,定是把證據交給了宋慈。

「太師信也好,不信也罷。」宋慈緩緩躬身行了一禮,「既然不用驗屍,那我就告辭了。」轉身向外走去。

韓侂胄的聲音在宋慈身後響起:「宋慈,今日你一旦踏出這個門,休怪我翻臉不認人。」

宋慈腳下一頓,道:「我能回答的,都已回答過了,太師想要的東西,我實在無可奉告。」

說完,邁步走到門前,見夏震擋在此處,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,他道:「太師既然知道我奉聖上口諭查案,那就請不要阻攔我離開。」

韓侂胄盯著宋慈看了一陣,忽然點頭道一聲「好」,揮了一下手。夏震這才拔出門閂,拉開了房門。

門一打開,劉克莊和辛鐵柱立刻迎了上來,見宋慈安然無恙,二人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。宋慈跨過門檻,踏出房門。他向趙師睪和韋應奎各看了一眼,由劉克莊和辛鐵柱陪著,向外走去。

韓侂胄走到了長生房的門口,趙師睪立馬趨步至韓侂胄身前,躬身請示道:「太師,要不要下官吩咐差役,這就將宋慈拿下?」

「不必了。」韓侂胄望著宋慈走遠的背影,「用不了多久,他自會來求我。」

無憂書城 > 懸疑推理小說 > 宋慈洗冤筆記 > 4冊 第七章 被典當的兇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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